雾袅深秋节,浓醅小酒樽。
云高叶远根,水低草近滣。
山风双燕归,江烟独舟存。
酣眠画景里,闲来梦寻村。
深秋时节,一叶孤舟。一蓑一笠,一弯鱼钩。
渔歌欸乃,兰棹氽水。黄蝶浮泛,锦尾涟波。
“真好。”他喃喃道。
水纹微澜,长竿府颈。他微微一笑,双手轻提,一尺长鲈鱼如龙出水。
“君看一叶舟,出没风波里。”
浓浓的秋,只有拂面飔风。湖光潋滟,杨柳依依。不知是画入人间,还是人间入画?
他勾起一壶酒,摇了摇头,又放了回去。
无需喝酒,他已经醉了。
浆声近岸,他提着尺长鲈鱼,缓缓走进一间酒家。
湖边,杨柳旁,一青衣剑客无声无息,缓缓倒下。
●
“狄老板,帮忙做一条西湖醋鱼。”
“哈哈哈,卢胖子,你怎么不在江陵,跑到我钱塘来混了?”
“江陵景色虽好,可呆了这么久,也总是会腻的。”他笑道。
狄老板见状也道:“毕竟他乡不如故乡啊。”
故乡……呵呵,可能这辈子也回不去了吧。他心道。眼神暗了一下,却没有说话。
西湖秋景,明怡静好。小小的酒家,小小的酒盅。
小酒家的对面,是闻名百里的太白酒楼。因为传说李白曾在此地饮酒作诗。
他就坐在最外面的一张桌子上,看着酒楼中人来人往。
狄老板做的醋鱼可谓一绝,但知道的人却不多。狄老板很少在别人面前露一手。
但他可不是别人,狄老板不仅做了一份醋鱼,还送了一碟花生。
“我敢说,把对面太白酒楼所有的厨子一起绑了过来,那菜可能还抵不过狄老板一只手做的。”他心道。
钓鱼,吃鱼,这种生活对他来说是无比惬意的。尤其是有狄老板这个厨艺高超的人在这里。有风有水,有鱼有酒。真道是羡煞旁人。
●
这一日,当他提着一条鱼来到小酒家时,却发现小酒家里早已坐满了人。
“哟,今个儿生意怎生这么好啊?”
“他们都是通宝钱庄的人,你看,对面的太白酒楼被他们包圆了还坐不下,就屈尊来我这儿了。”
“那你总该给我留个位置吧。”
“那是自然。”
一尾鱼,一壶酒。他还是坐在门口不远处的那张桌子旁。
悠哉悠哉。
“前一阵子来了一个有趣的小娃娃。”狄老板坐了过来,道。
“哦,怎生个有趣法?”
“他来讨酒喝。”
“去去去,这有什么有趣的?”
“他讨的是醍醐酒。”
“嗯?说来听听。”
“算了,不过是一个孩子。”
“你这人……”
这就是他不太愿意和狄老板说话的原因。用他的话说,这比去少林寺找老禅师打机锋还费劲。话说一半,就没了下文,才吊起兴趣,结果就被算了。
一天的悠哉心情也都被算了,他愤愤地走出了小酒家,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。
●
绿茵上,柳影下,他枕云酣卧,卧一席风月,枕一片湖光。
残月高悬,酒旗繙㠾。箕斗参差,明呇如眸。
“通宝钱庄的人来了,他们也该来了吧。”
一弯緗月,竟照得他毫无睡意。不知是桂魄皎洁,还是心事萦索。
他决定到处走走,遣心遣意。
想到便做,拍拍肚子上的赘肉,他一个闪身,便消失在比缁衣还黑的夜色中。
秋天的夜,很凉,比秋水还凉。但比秋夜还凉的是他手中的秋水。
泠泠然,寒如秋水的长剑。
剑,锷细而锋长。和他肥胖的身躯相比,他的剑,几乎可以忽略不计。
剑,真的很细,细到可以藏在他平时钓鱼用的鱼竿里。
但再细,也是一柄杀人的剑。
第二天,茶楼酒肆间,又多了个饭后闲谈的话题——听说昨天晚上,城东一家为富不仁的恶绅被人满门上下屠了个干净,而万贯家财也不知所踪,今天城西的米店生意却突然好了很多。
他正在湖中独坐一蓑烟岚。
醪糟一碗,敬万顷湖光。
好酒。
●
这几天,他都没有去狄老板的小酒家,但狄老板好像一点都不意外。在他的心里:想来就来,想走就走,这才是江湖。
但是,看他的眼神,似乎,他知道他的去处。
他当然知道他的去处。他这几天的酒都是在太白酒楼打的,鱼也是在太白酒楼烹的。
不过狄老板好像并不生气。
太白酒楼,在他看来,虽然酒食不如狄老板的小酒家,但装饰可比是强了百倍。
他就坐在酒楼厅堂中最里边的一张桌子上。
不过这次,他看的不再是芸芸众生。
酒楼二楼,有几间隔间。非一掷万金之徒,是万万不够资格来这里一餐的。
他现在坐的位置正好能看到这几间隔间。
他看的也正是这几间隔间。
半晌,鱼端上来了。他也就不再看着这几间隔间,转而低头吃鱼。仿佛这天底下再也没有比吃鱼还重要的事了。
●
隔间内,坐有三人。
主者一身胡服,举碗牛饮,谈吐间如洪钟震鸣。
客者锦衣加身,上有“通宝”二字。六尺身长,四尺腰围。喜时双目成缝,惊时微见星芒。
末者从仆装扮,短小精瘦,七情六欲仅余喜乐存于言表。呼喝叱哆皆以笑面相迎。
“钱掌柜的。”胡服大汉操着一口不流利的,夹着西北口音的官话道,“我大元这次起兵,每日的钱粮消耗可是个大问题啊,你看怎生是好?”
锦衣客应道:“将军见外了,我通宝钱庄飞钱,票号生意遍布全国,有什么赚钱的不做?这种事包在小人身上,您就放心吧。不过小人经了一辈子商,肚里有点油水不假,但总不免觉得低人一等。毕竟士农工商……”
将军打断道:“最近朝廷给的晌粮不够兄弟们分的,你看这怎生是好?”
钱掌柜忙道:“将军要点钱,一句话的事。”
将军大笑道:“钱兄弟的事,就包在哥哥身上了,荣华富贵,都有,都有!”
钱掌柜的双眼几乎找不见了,可劲地为将军添酒夹菜。
仆人只是笑吟吟地看着。
●
他离开了太白酒楼,去向了湖边。
他将船划到湖心时,隔间内的三人才悠悠走了出来。
他停下了木舟,欲钓尽,水墨钱塘。
他不担心自己的行踪会暴露,因为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天,就把湖边所有的暗哨都清理了。
他斜靠乌篷,看疏柳断桥烟。
天,有点阴沉沉的。不多时,霡霂雨。
雨短篷南浦。
“下雨了……”他望向万里云天,喃喃道。
“中年听雨客舟中,江阔云低,断雁叫西风。”
踏着秋雨,蓑笠披肩,他将木舟划向岸边。
他今天没有钓上一条鱼。
淫雨霏霏,蓑翁蹒跚
他走过钱塘白堤,走过蒙蒙细雨,走到一处客栈之前。
钱掌柜早已离开了,可鱼还在。
“好大的一条鱼。”
●
雨,依旧下着,可门口的他,却没了踪影。
他是个渔翁,他很喜欢钓鱼,更喜欢吃鱼。但比起鱼来说,他最喜欢的还是喝酒和下雨。
所以,他要了一壶酒在客栈里,没有点鱼。
一壶浊酒,不似醽醁,但也能醉人。
他想要的,就是一醉而已。
他也真的醉了,不知是醉于壶中乾坤,还是醉于西湖烟笼。
不过,醉了就行。
●
一点寒芒,裹胁这三分酒气,七分醉意,当空刺出。
客栈包厢里却没有半点动静。
窗纸破了一个洞,不是剑刺的,是剑气。
他推开木门,迎面一袭拳风。
“这将军好强武艺!”他心道。
长剑横挑,拨开狂澜万丈。
直到这时,他才看清对面的人是谁。
依旧是那亘古不变的笑容,拳风凛冽,却如三九寒冬。
仆人犹如此,况主人乎?
他转头警惕望向四周,却望见地上直挺挺躺着一个人,正是那个将军。
一点北地红蕊,落他眉间。
●
“你是谁?”他问道。
仆人只是笑吟吟地望着他,什么也不说。
他意识到事情貌似没那么简单。
三个月前,他在江陵听说通宝钱庄似乎和元军有所交易,于是千里下杭州。到了杭州,又隐迹市井,为一寻常渔翁,钓一川烟水,悄悄拔掉所有暗哨。打听到落脚之处,几经蛰伏,最后一刻,暴起一剑。那一剑,他失败了。
他以为他成功杀了将军,所以他失败了。
仆人的功夫高过将军一大截;见主子亡故,却毫无波澜。这是一个仆人应该有的吗?
一个愣神间,他已经挨了五拳三掌,身上三分酒气,七分醉意也已经散了八成。
他的剑,醉了,才是极致。
仆人的进攻越来越凌厉,招招阴寒,掌掌催魄。
但他脸上一成不变的笑容,才最是让人胆寒。
“哈哈哈!”忽地吐出一口酒气,他挥舞漫天剑光,织一片泼墨山水。
剑光撕碎拳风,席卷仆人全身……
●
“狄老板,来一壶好酒。”
霡霂初霁,他一袭蓑笠,抗一尾鳜鱼,走到狄老板的小酒家前。
“来了?”
“来了。”
雨后的晴天,明媚得就像小酒家里坐着的一位豆蔻少女,让他的心情格外舒畅。
至少,千里钱塘没有白来。
他没有喝酒,但他已经醉了。
好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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